第二章 今夜昙花绽放
一进门苏三便松开手,蒙细月整个人跌下去,软倒在门口地毯上,全副身躯都软下去。他不理她,自顾自转身去换鞋,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她整颗头埋进双膝里,肩头一耸一耸的,哑着声,哭得喘不过气来。
“妈妈说带我回家。”
坐在一群朋友中间,人人都有自己忙乎的事情,只有他孤伶伶的,傻子一样。
活该别人叫你三傻子,人傻钱多速来,人人都想从你这里捞一笔。
苏三就这么和蒙细月僵持了很久,同在一个城市,同在一家公司,但他们就有办法从不碰面,说起来也容易,因为苏三从来不去公司。周末周粤年回江城,前些天他去苏州工业园那边视察工厂的情况,到周末回来听说苏三和周苏年闹僵,出来给他们说和。周苏年也没生气,他只是见不得苏三一到蒙细月跟前就气短的模样,再加上那天他们在会所里打架,其实也脱不了蒙细月的干系。偏偏苏三不许他说,害他被蒙细月训还不能还口,所以一肚子气。
他被周粤年冷敷热敷终于给折腾醒了,脚步踉跄地被拽到另一个包厢,还是方才遇到的那位时总编。一屋子男男女女,吵闹得很,最中心的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对唱,跟喝交杯酒似的把话筒挽在一起,甜蜜得不成样子。
苏三脖子一伸,果然在厨房里看到一方小石磨,养生养到这地步,他对二哥的景仰又上升到一个新层次。
“是。”孙蕾蕾毫不示弱,“那你也得问问,我动手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苏三不晓得女人发起狠来这样拼命,他背靠流理台,喘着粗气:“你告诉我,你要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冯昙给得起,二哥给得起,我给不起?”
蒙细月微微笑,仍是那样洞察的眼神注视着他,苏三恼道:“是,我是因为你才在她身上花钱,你满意了吧!”
原来她结婚了。
其实苏三还有架雷神的商务机停在江城机场,执照也在手上,他的会员卡可随时在全国所有民用机场降落。
唱的是《相逢何必曾相识》,粤语版的,男人的吐字很清晰:我怕爱,同样怕得不到爱,问此刻世上,痴心女子有几个。相知相处相拖欠,缘缘份份我已觉无聊,不想爱得随便 。女人也明艳动人,接着他唱得陶醉。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又听到周粤年在他耳边吼叫,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说话声音都格外刺耳。周粤年也是,提着他的耳朵,声音直往里扎:“老三,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时总编,给你蒙姐姐写过专访的……”
“不错,像我,”苏三捏捏童童的小脸蛋,又很客气地奉送老师几顶高帽,说得那年轻女老师心花怒放,欲言又止,“你是冯亦童的舅舅?”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童童住酒店始终不太方便。”
只有换气的时候,从喉咙间发出的,粗哑断续的摩擦声。
“嗯,”蒙细月笑着点点头,“所以你要好好学,不能偷懒,我们先把钢琴放在舅舅这里,等过些日子妈妈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好不好?”
蒙细月问:“你想回哪里,南湖那边还是酒店?”
那女孩被蒙细月盛气凌人的气场压制住,怔愣良久才反驳道:“谁稀罕啊,你让他问问他那群哥们儿,他们背后都怎么说你的,你把他们当兄弟,他们背后可说你人傻钱多速来,活脱脱一三傻子!”
偏他是老板的弟弟,蒙细月不仅不能踹他,还得好言相劝,说些类似“你看清了一个不值得浪费真心的人,而她却失去了一个真心爱过她的人,活该的人是她不是你”这种把她自己脑袋伸给驴子踢三脚也不会相信的鬼话。
苏三痛恨这个弧度,他一伸手,她整个人就落入他怀里。他的唇也贴下来,想要消灭那个令他感到羞辱的弧度。蒙细月头一歪,他的唇便偏个位置,落在她耳边。她用力把他住外推:“你别闹了,到时传染给你活该!”
路上他们不时说笑,连有人尾随身后都不曾发觉。大概那时郗至诚对蒙细月尚有两分情意,因为苏三后来知道,二哥从不陪二嫂逛街,连过年时到岳丈家拜年,都是信用卡一推让她自己去打理。
“你到底想怎么样?”
蒙细月气得不打一处来,她今天这一整天都没消停,临到半夜还被这两公子哥儿折磨,便是霹雳脾气也被磨灭了,更提不起力气来训苏三。她只撑着头望着他,再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偏偏苏三还红着一双眼,看谁都跟仇人一般,压根不理会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身后值班的警察也摇着头,低声向蒙细月说:“这年轻人动起手来还真狠,一打三呢,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赶过去的时候,还有会所里的保安拦着他,居然这样还能让他把人打到脑震荡,真是!”蒙细月除了赔不是也没第二句话好说,那中年警察又劝道:“我说你们还是注意点,现在人都学精了,动不动就手机拍照放上网,越是你们这样的关注的人越多,那被盯上可就轻易脱不了身了。”
她还说,你拍电影赔钱,玩飞机烧钱,从小到大你做过哪怕一件不那么败家的事情没?
这算怎么回事呢?苏三当然知道二哥不易,人前有多风光霁月,人后便有多千疮百孔,偏偏和谁也不能说,他那时还千方百计地安慰二哥,想让他发泄出来,然而也没有。二哥坦然接受家里安排的另一桩婚事,成家立业,娶妻生女,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不会,”蒙细月言语里不漏一丝情绪,“但会有别的女人,用你从阿昕手里抢景韶华的方法,来从你手里抢景韶华。事情闹大,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这个世界从来对男人宽容,男人喜新厌旧叫风流,女人出轨一次足以断送终身。”
周粤年素来也有些花的,蒙细月自打来江城,就觉得这苏珊娱乐俨然是那几家公子哥儿们的旧爱收容所,但凡有点名头又有点姿色的明星,大抵都和他们有交情。然而周粤年玩归玩,正经做事还是挺认真的,他公司的新产品的推广策划会,蒙细月去听过几次,结论是幸而周粤年的兴趣和郗至诚不太重合,又晚生几年,否则迟早必成郗至诚的劲敌。
蒙细月面不改色收拾好衣衫,衬衣领口很不齐整,费了她好大劲,一边和褶皱做斗争,一边听到他隐隐含着怒气的声音:“你就这么不择手段么,只要有好处,和我这样——你这样看不起的人上床,你也愿意?”
看他这二哥多厉害,这至少也藏两年了,密不透风的,家里没一个人知道。
声声字字,唱得怆恸哀绝,苏三记得曾有人说“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如今他却觉得,这台上肉麻兮兮对唱的两个人,才真真是最无情。
他从那时起就恨上了招财猫这样东西,连去饭店吃饭,若前台那里供着招财猫,他也要掉头就走。
哦……哦,挺好的,不错,不错,她,她什么时候结婚的?
蒙细月火速赶回公司,果然那两口子一点不顾周围围观者甚众,吵得恨不得要拆房子,见到蒙细月来也丝毫不知收敛,一个骂“你简直就是个疯婆子”,另一个还击说“你要是问心无愧的话怕什么?”蒙细月心头火气,踹上门嗤道:“来,接着吵,信不信我让你们俩三年没戏拍!”
周粤年青春的时候,他苏三在干嘛呢……高中毕业后就被家里送到英国,读不到一年他就跑到法国去泡酒庄,又到德国念半年工业设计,后来慕名去佛罗伦萨朝拜一位华人画家,晃遍欧洲,真如幽灵一般。
浑身如坠冰窖,不住地打抖,四肢不受控制,想从梦境里挣脱,却无法动弹,鬼压床一般,医生以为他药物过敏,吓得不行,险些给他叫急救。
苏三这晚仍旧失眠了,前些日子不计后果去做催眠的后遗症,到凌晨时分忽然下了场暴雨,把夏末未完的那些燥热一扫而空,再没有任何痕迹。
苏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他想反驳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蒙细月每句话都戳中他心底那潜藏着的小小心思,她在他面前,总这样冷静而理智,洞明他所有用心。他唯一觉得可以反驳的是,他没有逼她的意思,然而他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佐证了蒙细月的说法。
蒙细月摇摇头,也未开口问他怎么会在这里,看童童笑意谄媚,料想是她作怪。她扶着墙走回沙发,声音极虚弱:“你把碗筷再煮煮,医生说明天再去详查,可能是肝炎,万一传染就麻烦了。”
苏三听她说这些就不耐烦,好像就算明天2012来了今天她还得抱紧钱罐子似的:“你看你这样子,又不是没你就不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蒙细月终于把碗筷都消毒干净,回过头米朝苏三笑笑:“昨天冯昙跟我联系过,按照离婚协议,他每个月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我也跟他谈过童童学钢琴和画画的事,他答应给童童单独请老师,费用他来付。另外,等我找好房子搬了家,再找工人丢搬钢琴。”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消容,消容,消容——
“你一分钟不这么理智会死啊?”苏三音调陡然拔高,引得童童张望。蒙细月瞅见童童开心的表情,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劝苏三,“你这样的做法让我很为难,是,现在童童需要人关心,所以你用这样的名义来对她好,在她身上不停的花钱,仗着她喜欢,不让我拒绝。这样下去,你可以不断地对她好,不断地在她身上花钱,到我无力偿还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呢?等这样的人情债堆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又要我用什么样的办法来偿还呢?”
南湖幼儿园的规矩是必须由登记过的家长来接,到五点后蒙细月仍未过来,童童好像很习惯,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故事书,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看。女老师也陪着她,很善解人意地向苏三解释:“冯亦童的妈妈经常会晚来。”蒙细月到的时侯已五点一刻,心急火燎地笑着给老师道歉。说路上堵丰。她叽里呱啦说完一堆,才发现苏三也在一旁。
好像天下人在这一瞬间里都情场得意,专门来笑话他似的。
接到郗至诚电话时,蒙细月正在最后一遍检查周粤年订婚仪式的场地,这两天没见苏三,电话打过去居然是通的,苏三说“我还活着,你放心”,一句话把她噎住,不敢再去惹他。她要忙的事情多,给童童联系幼儿园,已经圈定的几家还要实地考核,有几部戏的本子已到案头,还有几部戏的成本要核……最最担心的是郗至诚那边,她抢到抚养权毕竟有点“狐假虎威”的计谋在,冯昙若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怨言,郗至诚那边恐怕要疑心。
“哦,做什么?”
苏三哭笑不得,童童这样五六岁的年纪,去朗诵徐志摩的爱情诗,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童童朗诵完毕后,还做足全套地向台下一鞠躬,然后孩子们都鼓起掌来。后一位小朋友朗诵的是戴望舒的《雨巷》,然而从起始气势上就比童童差许多,上台时本就有些羞涩,结巴两次后更有些畏缩。苏三心底又一阵得意,悄悄踱到后门,从门缝里朝坐在最后一排的老师打招呼。年轻的女老师愣愣,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家长,蹑脚走出来问他找谁,苏三自我介绍是冯亦童的舅舅,那女老师又愣了一愣,面上泛起一层微红,走到童童身边,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出来。
回过头时蒙细月已整顿妥当,面颊上的红潮也褪下来,白得骨瓷一般:“对,像你看到的这样,我就是这种女人。”
凝止的空间里,只有碗筷跳舞的噼啪声,还有沸水滚上来又翻下去的咕嘟声。
其实这些话警察不叮嘱蒙细月也明白,比如原来公司里哪些艺人闹出点事,跟有料在手的媒体招呼一声也就压下去了,现在可没那么容易,两个女艺人一起去看电影都能被传lesbian,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听说被打的好像也是什么导演还是制片,不过没什么名气,幸而没出人命,算是花钱消灾,否则还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苏三听得一头雾水,近年来周粤年总有一个约会选在初夏时节,每次苏三问他搞什么名堂,他都说去过“音乐节”。说了几回,苏三才明白周粤年读大学时隔壁学校有个在本地颇有名的摇滚乐队,每年毕业时全市各高校的学生都会蜂拥而至,疯抢毕业演唱会的票,热门到连黄牛贩子都会出动。也不知那年开始,周粤年和那些做实业或新兴科技的朋友,就开始组织一些自发性的松散活动,目的在于彼此拓宽人脉资源,而其中的翘楚人物,每年一度在毕业演唱会时的聚会,就成为“音乐节”。
打这往后苏三往幼儿园遛就成了习惯。蒙细月每回匆匆赶到时都能看到那年轻女老师不是陪童童做折纸,就是给她画卡片,当然,顺使也和苏三闲话家常。
“我没那么多功夫看不起人,”蒙细月截住她的话头,“你十六岁出道,如今也十二年了,我虽然长你两三岁,但这一行里你还是我的前辈。我听说你刚出道的时候,极少NG,什么戏都是一条过,人称孙一条。你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十二年,应该早就修炼成人精才对,怎么会还这么任性?”
“啊……嗯,她刚刚转学过来,跟同学们相处还好吧?”
蒙细月摇摇头,走到新钢琴旁,问送货员要发票,价钱果然不菲,她今天做全身检查不算医保,特意取了些现金,却只够这架琴的零头。她把半厘米厚的一沓钞票放到童童手里,轻声吩咐道:“童童,把这些钱给苏三舅舅,跟他说,剩下的钱妈妈下次带过来。”
“是,不在你一个人,”蒙细月唇角微微一扯,“你想说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对吧?你就算死也要拖着景韶华,成全你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女名声对吧?”
蒙细月直觉地转向周苏年,她想苏三向来不与人斗气,定是周苏年和人打架闹事,把苏三牵连进去。要知道周家二公子和人争风吃醋抑或始乱终弃闹出来的幺蛾子,也不是一桩两桩,那在圈里都是出名的了。她还没开口,周苏年已料到她想什么,急急撇清道:“你别瞪我,这次可不关我的事!”蒙细月鼻子里哼出一声,摆明不相信他的话,周苏年又嘻笑道:“蒙姐姐,我以人格跟你担保……”他话没说完蒙细月又嗤一声:“你有人格么?”
蒙细月不敢相信郗至诚如此宽宏大量,最后那句“尽管跟我开口”,显然是恩威并用的意思了。她愣了好半天,说:“我想在江城买套房子,童童明年要上学,我看江城的教育环境不错,成本比北京低好多,想挑个重点小学附近的房子。”
“我何必在乎你失不失望。”
突然门铃响了,苏三愣了愣,就这么发愣的工夫。手上劲道松下来,立刻被蒙细月狠命地甩开。
蒙细月知道郗至诚说的是哪一次。
童童说完,就抱着衣服钻进浴室去泡澡。蒙细月开始煮碗筷消毒,沸水滚过一遍有一遍,她则站在旁边看着碗筷瓷盘在沸水里跳舞。苏三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小吧合旁,看她把瓷碗从沸水里捞出来。在水龙头下冲两遍,又在热水里烫一烫。
苏三冷脸看着那碗豆花,新鲜倒是新鲜,郗至诚面有得色,指着对面女人说:“纯天然,我跟你源表姐在山上开了一块地,自种的黄豆,连化肥都没施过。哦,去年秋天收的,现在还剩点儿,你要不要,我分你一点,不过你没磨子。”
不是蒙细月,是童童,怯怯的声音问:“苏三舅舅,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最近很忙吗?”
童童笑得甜,搂着蒙细月的脖子,蒙细月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几个包,都是童童这几天留在这里的东西。她下楼,不多久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咵啦啦一下锁上。
临近周末时,苏三逛到幼儿园去,南湖幼儿园在江城也算数一数二的幼儿园,保安措施极其严格,询问再三,查证他所说的“冯亦童”确实在读,又联系老师让童童证明他的身份后才允许进入。找到童童所在的教室,正看到她小大人一般的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苏三心里微动,“什么幼儿园?”
每年暑假他都要回北京的,那一年,二哥在电话里随口说,哦,你记不记得蒙细月,我结婚时来过的那个小女强人。
那时的苏三真真叫年轻,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像初夏的阳光那样,不带一丝阴霾。他站在那里,眉目俊朗,美好得不似人间少年,蒙细月简直想象不出,会有什么人忍心伤害欺骗这样的孩子。偏偏叫她遇见这样的事,苏三气得浑身直打抖,伤心绝望,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蒙细月看在眼里都觉得心疼,生怕他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护住他对那女孩说:“永远没有人会再爱你,你不值得。”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在他心间,久久缓不过神来。回国后他也谈恋爱,跟着二哥也好,跟着周家兄弟也好,从来不缺围着他们打转的莺莺燕燕。也不是没试着去投入过,有那么两三次,他也碰到过感觉不错的女孩,心想不如就这么定下来吧,但不知为什么,到最后总好像差些什么。有的是他先提出分手,也有对方先提的,比如孙蕾蕾,就很有那么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她出道起点高,性子也烈,结果蹉跎了许多年,他很替孙蕾蕾可惜。为把她捧起来,公司也很花了些气力,好在孙蕾蕾争气,两部电影拍下来就有一堆导演抢着预约。谁知后来分手却是孙蕾蕾提的,她说她心里的人不是他。他心里的人也不是她。知道内情的都替他不平。因家小妹有一回碰到孙蕾蕾,甚至当面扇了她一耳光,骂她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朋友们争先恐后替他出头,他居然也不觉得怎么伤心,陆续地总归有人陪着,却总觉得寂寞。
“我认识景韶华的时候,已经有整两年接不到重头戏了,”孙蕾蕾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明明说着不如意的事,表情却如此甜蜜。孙蕾蕾以前的事,蒙细月是知道的,她出道时便有人夸天赋极高,演了两部电视剧,张力惊人,清秀的长相里掩藏不住的爆发力,行内好评如潮。后来不知为何,有四五年间像消失了一样,也许得罪了什么人,再后来她遇到苏三,恋爱虽不长久,苏三却着实落力捧红了她。苏三给她买断上一东家的卖身契,一年投拍三部电影,全是干练职场女强人的角色,成功转型上位,熬足十二年终于拿到影后,很受如今都市女白领的喜欢……“拿过专业评奖机构的表演奖,却只能四处演配角。有一场戏,我衣服都淋得透湿,走光了也不能去换衣服,冻得直哆嗦还得站在那里等下一个镜头,眼睁睁看人吃我豆腐也不敢出声,是景韶华把外套借给我……”
因为每次他去飞的时候,蒙细月都会提心吊胆,当然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他出事后无法向二哥交代。
他醒过来后很勉强地挤出个笑容,说没事,没事。
蒙细月从车镜里瞥他一眼,四肢更虚浮无力,她懒得开口去说他什么,怎么说也二十四五的人了,难道一世都要她提着耳朵教么?他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顶多烧个钱而已,不成想他如今闹得这样大,蒙细月不敢想下去。她想起周苏年和警察的话,若不是还有保安拦着他,怕不是要出人命的?他已这样的年纪,却一味不懂事,以为有郗至诚给他把天撑着,他就可以一味胡来么?
童童嗓音清亮又不失柔润,朗诵时伴着手臂舒展的动作,很似模似样,苏三贴着教室玻璃看,忍不住笑起来。这幼儿园的教学方式看起来倒挺丰富的,黑板上写着粉笔字,原来江城要办幼儿朗诵大赛,所以全班的孩子们都轮流上台朗诵,然后由老师挑选优胜者去参加南湖区的预赛。让苏三忍不住笑的是,这老师们挑选的诗歌,怎么看都超前了些。童童已朗诵到最后一段:
“到底被多少人上过?”蒙细月好笑,“嫌脏?刚刚怎么又不问,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孙蕾蕾嘻嘻一笑:“斗小三也要看值不值得。”
如果这三傻子是她弟弟,她早就一脚踹他进太平洋了。
“蒙细月……一颗心都在我身上?”
周苏年被她一句话呛住,一双眼瞪得老大,食指戳着她老半天后咬牙道:“我还真得跟你把这事给你说清楚,你冤枉我不打紧,你别回去又劈头盖脸骂那三傻子。嘿,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不信,我今天还非得跟你说清楚了,”他话音未落苏三已蹿起来,先前他阴着脸坐在角落里,连蒙细月进来也不搭理她,这会儿突然精神了,蹿起来就把周苏年扯到一边去,厉声道:“你他妈给我闭嘴!”周苏年被他掼到椅子上,老不服气,双目圆睁:“说你他妈三傻子你还真就是个傻子,你丫就活该——”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无非就是要闹出些事来,闹到她无法收拾,闹到她没法向郗至诚交代,闹到她去求他乖乖的——他那点花花肠子,她还不知道么?
年轻女老师告诉他详细时间在下周三,上下午都有安排比赛,具体时间还要等通知,问苏三是否方便留下电话,到时好通知他。
她的身后,只有悬崖,没有退路。
他盯着那碗豆花,一言不发,郗至诚这才有点慌,笑容堆起来,有些讨好他的意味:“不是二哥要瞒你,这不怕你担心么。”
他动作激烈而蛮横,像一波又一波的浪头迎面扑下来,稍有犹豫便要倾灭覆顶。蒙细月只觉整副躯体一瞬间被掏空,许多事情,真实的,虚假的,在这一刹那,像燃尽的烟火,灰飞烟灭,破碎虚空,直至虚无,不可触摸,不可捕捉。
童童毫不掩饰见到苏三时的兴奋,张开嘴就停不下来:“Uncle Susan!妈妈要你来接我的吗?我们还没下课,还有半小时,你来多久了?听到我朗诵了吗,我准备了好几首诗,晚上回去朗诵给你听好不好……”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两人嘴上停下来,眼刀子却唰唰唰的梭来梭去,蒙细月一眼瞥见景韶华眉角的抓痕,心中直叹气,转头问孙蕾蕾:“听说你在片场动的手?”
飞扬,飞扬,飞扬——
“妈妈等会儿再吃。”
“你不觉得那女人很漂亮吗?”
“那是将来你的女儿,”蒙细月神色冷静,“怎么养孩子要依据个人不同的经济能力,我固然想为童童创造好一点的条件,但也不是你这样的创造法。”
“源表姐,我有话要和二哥单独说,”苏三转脸冲郗至诚道,“到外面谈吧。”
“孙蕾蕾,你够了!不是你天天给她介绍走秀让她出差然后二十四小时倒贴送上门我会跟阿昕分手?”
苏三仍僵在方才站的地方,一手扶着墙角,像要狠狠地抓下去,终究还是挤出笑脸,接过童童手里的钞票:“乖,回去要听妈妈的话。”
她一句话说中孙蕾蕾心事,孙蕾蕾所有气焰霎时间熄火,久久憋出一句:“那也不能我一个人担着。”
晚上,童童开口留苏三吃饭,苏三是那种你不拿扫帚赶他就死命装聋作哑的人。蒙细月没办法,只好叫酒店厨师多做两样家常菜送上来。
到现在连苏三都要来和她作对,故意要闹得天翻地覆,再让郗至诚迁怒于她,叫她无路可走。
“不如我来教她好了。”
包厢里猜拳的猜拳,喝酒的喝酒,周粤年和那位时总编聊得很热乎,台上两人忙着唱歌,只和周粤年招了招手。以苏三的耳朵也听得出,这两位近乎专业级别,可惜蒙细月不在,不然可以考虑签个约——那眉目间的情意传动,应该是一对情侣吧?
“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不可能给你任何回报,苏三,即使不计较所有的外界因素,仅仅你和我两个人,我也不会喜欢你。”
孙蕾蕾和景韶华也不听话。
苏三大喜过望,趁热打铁道:“要不你先让我试两个月,这样你周末也可以休息,过两个月我教得不好,你再让童童继续报班,我绝对没有意见!”
换作蒙细月,那就是水性杨花不知检点,为求上进不择手段。
“做得出来就要承担后果,”蒙细月冷冷道,“我不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景韶华,不是这么半年的事,你看上他有一阵了。你介绍阿昕去拍戏,介绍她上节目,她长相演技名气都平平,要靠混脸熟上位,你趁着她出差,全天候贴着景韶华,好,终于他上了钩,让阿昕把你们堵在床上……说实在的,这一点我还挺佩服阿昕的,她别的什么都不如你,唯独这一样比你硬气。”
蒙细月在酒店会场对面的客房楼里寻到苏三,其时她也没见过他,凭长相猜的,因为比郗至诚年轻一号,眉目峻秀,朝气蓬勃,恰是十七八少年模样。蒙细月还没来得及上前确认这是不是苏三,已听到他对面的女孩开口:“是,我骗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我只和他们打赌要你卖那辆切诺基而已,我要真心狠一点,开口叫你去死恐怕你都会去吧?”
这些日子,这样的念头,越未越强烈。
郗至诚这回学乖了,报复性地踹了苏三好几脚,确定他无力反抗,才笑眯眯蹲下来问:“是哥哥不对,哥哥这儿给你赔罪啊,”他口里这么说,双手双脚仍牢牢制住苏三四肢,“哥哥这不是没办法么,你体谅体谅……”
酒店服务生说童童九点时已睡下,她们整点都会进去看看情况。蒙细月稍稍放心,吩咐工人们清理场地后准备回酒店,撇首见苏三正坐在后台角落里,双臂舒展张开,神态慵懒安闲,眼睛却眯开一条缝,死死地锁住她。
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过是—一直装不知道罢了。
翌日收到银行的短信通知,蒙细月果然照那架钢琴的价格,把余款转账到他的户头。
孙蕾蕾听她说完可能要安排给她的几部戏,撇撇嘴问:“我怎么如今成女强人专业户了?”
院子里的陈设亦很简单,七八根雷竹,三两株山茶,错错落落,一望便知都属源表姐的喜好。院子里喝茶的小桌小凳,也一色的黄花梨,市面上早已寻不到的上好红木。苏三估量着二哥这回是铁了心要和源表姐一起,什么也拦不住了,更是怒从心来。郗至诚跟着他出来,立足未稳就迎来一记勾拳,直挺挺地往后倒,他以为苏三碰到什么事,全没料到他一出手就这么狠。还未反应过来,又被苏三揪着衣领提起来,当头一拳往鼻子砸下来,这回郗至诚反应快,往左一滚从苏三拳头下逃脱,闪电般伸脚绊住苏三。这回又出乎郗至诚意料,原本他见苏三出手狠,所以自己下脚也狠,却不料苏三脚步虚浮,轻易被他绊倒,栽到他身上,仍不管不顾,发狠一般地拿拳头往他脸上砸:“你到底要误多少个女人一辈子!”
蒙细月愣愣,没恍过神来,大约在焚心的酒里浸得太久,一时一刻还清醒不过来。苏三伏下身来吻她,吻得她发痛,这回她明白过来,他存心的,她隐隐约约察觉到原因,又不确实,但她知道这一回苏三是存心的,他存心要弄痛她,让她尝一尝痛的滋味。
苏三脸色陡然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效果还是有一些,闪现次数最多的画面是他在窗边吻蒙细月,她面色酡红,醉态可掬,像小女孩似的撒娇哭闹。他想也许这记忆较为美好,所以他愿意自己记住,让他惊醒的碎片,总是他和蒙细月在吵,每次内容都不一样,地点却都一样,在他酒店的套房里。他为她死心眼不肯离婚愤怒异常,骂她犯贱,不值当,她反唇相讥,说宁愿爱一个有担当有能力的男人,也永远不会喜欢他这种百无一用的三傻子。
她拉开门冲出去,秋夜的风又把门猛地刮回来,哐当一声,砸得苏三一个激灵。他跌坐在沙发旁,空气里有淡淡的迷醉香味,也许是酒,也许是她用的香水,飘飘荡荡,若有似无,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孙蕾蕾仰起头来,泪眼婆娑:“Moon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闹够了没有?”蒙细月喘着气问。
“你二哥的。”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你不如亲自去问他?”
苏三更觉骄傲,但见那老师踟蹰难言的模样,心里又敲起小边鼓,生怕童童在幼儿园出什么状况。他心想蒙细月工作太忙,即便有好好照顾童童的意愿,毕竟也多年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难免有疏忽的时候。等那年轻女老师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握到第三遍时,苏三终于忍不住问:“不知道老师觉得还有什么方面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稚气的刻毒,像小孩子打架打输了,又无计可施,只能诅咒对手明天出门被石头绊一跤。
蒙细月心里也似被悄无声息地拨弄了一下,生生地疼起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苏三已笑起来,惨惨淡淡的:“今天对你来说,也只是one night stand吗?”
话音未落,童童已转过身来叫道:“好!我要舅舅教!”蒙细月瞪着他,满满的难以置信的眼神,苏三自问生意经不如蒙细月,艺术修养却是很不错的,迎头回应蒙细月的质疑目光:“我钢琴老师是博兰斯勒的签约艺术家,美术老师在大都会博物馆开过个人展,比你那路边摊培训学校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我居然在自己的电脑里找到那份录音,难怪你那天看我眼神那么奇怪,我还傻乎乎地去找谌律师,以为冯昙想转移财产,要你净身出户。其实是我自己傻兮兮的,想证明我比他好,想劝你离婚。”
蒙细月说不出话来,即使能说出什么来,她现在也已精疲力尽,她不想教训他,更不想骂他,这样的年纪,难道还不知道要为自己打算?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就算她如今能千依百顺地伺候着他,难道今后人人都能这样顺着他的意?将来再出些什么事——车前忽有一团影子闪过,蒙细月吓得刹住车,仔细一看又没有什么,她想也许是自己今天实在疲惫,竟生出幻觉来。正好前面路口转红灯,她索性停下车,猛吸几口气,努力定定心神。
第三天用上药物,注射稀释的阿米妥品,这一回蒙细月说,是,我爱你二哥,降一档冯昙也比你强。
“你别他妈在这里忽悠我!”苏三双目通红,像要喷出火来,“有种当年你别跟二嫂结婚啊!好,我体谅你有难处,你结了婚,你既然这么念着源表姐,怎么不帮她守节呀,还他妈到处沾花惹草做什么?好,我当你看二嫂烦,一定得在外面找女人,你找个好聚好散的很难么?非得去招惹蒙细月,她死心眼你不知道啊,她喜欢你你不知道啊!好,现在源表姐回来了,我还能体谅你,你忘不掉她么,可你至于对别人这么绝么!我原来还想呢,她那么帮得你,你为什么非得把她送我这儿来,原来嫌她碍眼要蹬掉她!她好歹跟你一场,到现在,到现在要离婚,连争个抚养权你都不肯替她出头,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再一年,稀里糊涂混到学位,家里催着他回来,他偷偷把机票订早两日,想给父母和大哥二哥一个惊喜。
苏三赤脚站在楼梯上,眼直直地瞪着锁住的门,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不晓得过了多久,腿脚发麻,他瘫下来做到楼梯上,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木楼梯打拍子,一直坐到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无聊,又没人心疼,自虐个什么劲儿呢?
你这个没有青春的家伙!周粤年这样说。
郗至诚和冯??能给她什么呢?他知道自己或许没他们那么有能耐,可是一苏三赌气地想,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一点我比他们谁都强。
苏三欲言又止,停住脚不肯往前走,老半天后说:“我不是傻,我真以为她等钱用。”
“蒙细月,你到底有没有心?”
这句话给了苏三当头一捧,因为童童的表情虽然惋惜,话音里却带着欢欣。
苏三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蒙细月有那样的念头。
所以呀,这女人她活该。
蒙细月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稍微停下来一分,心肝脾肺就要停止运转。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下这口气来,一张脸残泪斑斑,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远远的窗透进一丝光来,照到苏三身上。他整个人也如雕像那样,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你的演技倒还真是挥洒自如,可惜到二哥那里,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这样胡闹下去,最后害得又是谁呢?还不是他自己!
苏三的青春还来不及迎接阳光,吸收雨露,已被橄榄林里吹来的,伴着石榴花香的清风,悄悄捎走。
不意间撞翻迎面而来的男人,苏三脚步不稳,直直地往地上倒,周粤年扶住他,一边给人道歉。恍恍惚惚的又听周粤年跟人打招呼,似乎是遇到了熟人——左右这么大个圈子,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
苏三忽而便觉得意兴阑珊了。
郗至诚拎着大包小包,蒙细月伏下身在看些什么,指指点点的,然后郗至诚掏卡结账。
可他还是下楼到客厅里痴痴地等天亮。
蒙细月静静望着他,也不说话,苏三被她这么一看,手脚便开始不知往哪里摆。对峙半晌后他支支吾吾说:“女孩子是要富养的。”
睡足几钟头,她气色比先前好些,手脚仍虚浮得很,苏三伸手探她额上温度:“有点烧,吃过药没?”
蒙细月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郗至诚的底线,他不介意为她背黑锅,却不能容忍她用这样的法子伤害苏三。
蒙细月努努嘴角,心想这不挺明白一人么,为什么放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不过蒙细月也懒得辩解,因为每个人总以为自己遇到的那个人是与众不同的,景韶华就算再花心,孙蕾蕾也忘不了他发扬绅士风度照顾她的那一刻。蒙细月摇摇头笑,当年冯昙还在公交车上揍过想吃她豆腐的咸湿佬呢!她也没办法怪孙蕾蕾看不破,因为看得破的人都是因为跌得够重,比如她这样,又比如捉景韶华和孙蕾蕾在床的阿昕,她想除非孙蕾蕾哪天也在床上堵到景韶华和别的什么女孩在一起,她才能彻底死心。
打那后蒙细月有两三年没见过苏三,听说他和高中那群兄弟都断了交,去欧洲读书,再后来他回国,闲混两三年,就被郗至诚一脚踹到自己这里来了。这些年里他花起钱来仍如流水一般,也和他原来那些兄弟们一样,女朋友走马灯一样地换……
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时候,她仰躺着一动不动,苏三仍直直瞪住她,她觉得他指尖好象是冰冰凉的,从她眉毛上划过去,再到她的耳廓,下巴。久久后她听到苏三笑着说:“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嫖客。”
最近苏三经常喝醉,常常一两杯落肚,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翡翠胸针,我敢当众拍下来,有什么怕人说的?”
那天他们最后一样收获是条毛衣链,蒙细月好像特别喜欢那条毛衣链,郗至诚连逛几个柜台,都被蒙细月拽回来。最后郗至诚摇着头直笑,叫店员取出毛衣链给蒙细月试戴,乖乖掏卡买单。
……
“那胸针呢?”
苏三心里一惊,回过神来想说我打过疫苗,马上醒悟她说的是童童,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免得又被鄙视自作多情。他遵她的说法又烧水给碗筷消毒,空气里蒸汽弥漫,还有浓浓的仔排飘香。苏三便倚在流理台边,看着蒙细月远远地窝在沙发里,童童坐在小椅子上,不住地两头张望。滚水烧足十几分钟,苏三也那样傻站了十几分钟,等到锅里碗筷都跟着沸水一起翻滚作响,苏三又手忙脚乱地关火倒水取碗筷。一不留神险些徒手去拿碗筷,烫了一下手还没醒过来,烫第二回苏三才恍过神来。他给童童盛好饭,坐到沙发上蒙细月身边,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你把童童放在我这里,根本不是怕别人找到她,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她,生怕冯昙不知道她在我这里。”
蒙细月默默摇摇头,她知道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最零落的时候你曾经伸出一只手,以后她就肯拿一条命来报答你。她知道孙蕾蕾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心里存了那么点心思,天大的道理也不抵用:“蕾蕾,你感情上的事,我拦不住你。现成的例子放在这里,邓萃雯和江华拍《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时候同居,被狗仔队拍到,江华出轨得快撤退得更快,迅速和自己老婆统一战线来骂邓萃雯狐狸精。邓萃雯整整十年都成为江华夫妻俩模范形象的垫脚石,你觉得你有那样的资本和信心,熬十年等一部《金枝欲孽》来打翻身仗?”
哦,哦。
苏三别过脸偷笑,因为实在受不了童童一整天舅舅舅舅的叫来叫去,索性想出这么一招,反正舅舅也是Uncle,叔叔也是Uncle,不至于叫一次就提醒他一次。蒙细月顾不上他这点小心思,皱皱眉没说什么,还未到家苏三又接到电话,貌似在和人约时间,挂机后他朝蒙细月笑说:“早上让童童试我的钢琴,不是很合她用,重新订了一架。”
因为爸爸要来看我!
周粤年想起的,是他无可遏制要想念,又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那段感情。
蒙细月知道郗至诚在怪责她,为人兄长的思想是很矛盾的,郗至诚不想苏三像楞头青一样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也不愿意苏三走自己这条路,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说话用哪个叹声词都要拿捏尺度。
特地跑到金店去打这一款首饰,设计师听说他要纯金制的链坠,还颇为难,那意思是说只有那种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才喜欢浑身穿金挂银,再说也没人专门来打个加菲猫,多幼稚啊?苏三却不信这一套,他说加菲猫喜庆,好吃懒做天生享福的命,非逼着师傅赶工给他做了这么一套首饰出来。
今天,就在今天,他马不停蹄赶回酒店的时候,睡梦里的蒙细月,还握着枕边那只笑容阴险的招财猫,唇边露出难得的,温柔而满足的笑容。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第二天整夜都无法入睡,那是第一位医生警告过他的后果,然而第三天他还是另找了医生。
蒙细月劝完孙蕾蕾,准备去幼儿园接童童,她刚为童童报了南湖幼儿园的班,今年上一年,明年便可入小学。她正收拾着,孙蕾蕾却拉住她:“Moon姐,我今天去你那里好不好?”蒙细月无奈,见她这模样又怕她一时气上头来闹出什么事端,只好点点头。孙蕾蕾跟着她去幼儿园,一起接童童放学,晚上照例要给童童讲故事。小孩子睡得早,安顿童童睡下后,蒙细月又翻来覆去地给孙蕾蕾讲道理,跟她谈几部新戏的构思,不停地画饼给孙蕾蕾,希望能把她的心思定一定。
这回蒙细月听明白了,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偏偏郗至诚还要说:“有人谴责我,说我不仅不能给你一个名份,甚至还逼迫你和冯昙维持夫妻关系掩人耳目,到头来冯昙出轨你面子全无,最后连你要争抚养权我都不肯帮忙……让一个‘弱女子’如此全心全意为我付出,我郗至诚简直是天下男人的耻辱。”
苏三撇撇嘴不屑道:“我是没什么功利心!”
郗至诚被吼得一阵懵,手上放松力度,却未见苏三反攻上来。郗至诚又惊又疑,毕竟年过三十,他这两年身手大不如前,几次练手都输给苏三,这次怎会这么容易把这小子打趴下?苏三整副骨架都跟散掉一样,像是初时提着一股真气跑到这里,现在发泄过,整个人都垮下去。郗至诚怔愣许久后问:“你跑到这里来,是给——给蒙细月出头来了?”
蒙细月也没功夫反驳,领着苏三回婚礼现场,路上苏三问:“你哪边的客人?以前没见过你。”
“妈妈给手机设了闹钟,说睡醒给我做饭吃,”童童举着手机,一脸邀功笑容,“我看妈妈没睡好,所以把闹钟按掉了。”
“他跟人关起门来讲戏,讲了五个小时都没出来!”
苏三回头,原来蒙细月睡醒起来,正靠在卧房出来的拐角,一副形销骨立的憔悴模样。苏三不解,走近来望着她,她眉尖轻蹙,颊上红潮未褪,睡意半残。苏三一手执碗,一手掌勺,怔愣许久,一开口又张口结舌的:“我……你……你睡醒了,饿不饿?”
一场偶遇,却引出许多话头,原来最近京郊的一块地要拍卖,兰庭和苏珊是最有力的竞买者。苏三知道二哥近两年在拍地上多花许多冤枉钱,没想到对方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透出些合作开发的意思,又有一些外部合作想打探郗至诚的意思。相请不如偶遇,又是这样的场合,许多话谈起来容易得多。苏三也有意深聊,手机却“咚咚咚咚”的响起来,周粤年一听这铃声便一脸怨怒——苏三给蒙细月设的来电铃声是贝多芬的《命运》,每次咚咚咚咚地一响,周粤年就会说“催命的来了”。对方见苏三有电话进来,立时止住话头,示意他先接电话,苏三却愣愣地瞪着屏幕上蒙细月的名字,犹豫了老半天,不知道该不该接。
当然也是他二哥太牛逼,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说白了,苏三还年轻,二十四五的年纪,又是那样的家世,他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犯错。
苏三知道若不是包厢里还有外人,周粤年恐怕也要揍人,他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周粤年一双眼狠狠地剜他,很有些鄙弃他烂泥糊不上墙的意味。可苏三没功夫解释,他只听到童童说蒙细月下午进了医院,回到酒店睡下到现在还没起来,人就慌了神。路上听童童细说,才知蒙细月昨天不知陪谁开了通宵的会,今天又带童童去上钢琴课。这种钢琴课都是孩子在里面琴房练习,家长们齐齐挤在外面走廊里等,不消再细说苏三也猜到,蒙细月这种工作狂,肯定不会白白在外面干等这一小时,八成背着笔记本电脑外加一沓文件窝在小走廊里争分夺秒。可能空气不好,再加上疲劳过度,蒙细月在走廊里昏倒后送医院,据童童说醒来检查后蒙细月就带她回酒店了,具体情况也没说清楚。他匆匆赶回酒店,童童抱着手机坐在客厅沙发上,卧室的门半开着一条缝,童童伸指在嘴边比个嘘的手势:“妈妈睡着了。”
“送给阿昕了。”
三人约着去会所里唱歌,车绕着南湖兜,有一段路是限速的,周苏年每每跑到这一段要减速就开始骂娘。苏三因为上次试飞SR-22出事,郗至诚对他玩飞机也管得严了,他对飚车并无太大兴致,看到限速牌便开始减速,顺口问:“老看到这里有限速牌,到底附近是干什么的?”
蒙细月笑得喘起气来,缓过来后仍坚定地摇摇头,她知道苏三一时兴致上来干劲是很大的,但看看最近这形势,他三天两头就要阴阳怪气地找她一回茬,怎么能放心把童童交给他?况且再怎么说苏三也是她老板,哪有让老板给自己带孩子的道理?她笑笑说:“你弹得好画得好是一码事,小孩子要从基础教,你未必有那个耐心。”
他记得原来蒙细月冰箱里常年空空如也,要有也是快餐或即食产品,也许因为童童来了,里面添置许多东西。冷藏柜里除桶装牛奶,还有几样蔬菜,冷冻柜里还有仔排和牛肉,旁边的开放式厨房也增添许多调味料,油盐酱醋一应俱全。苏三很少下厨,不过煮煮饭炒两样小菜还是会的,他热好一杯牛奶,叫酒店客服送一客小蛋糕上来给童童填填肚,然后掏手机出来查菜谱。
她声音冷静而克制,分明是在赶苏三走。苏三再无面目待下去,只好借坡下驴和童童道再见。蒙细月送他到门口,已恢复一贯的警戒神情:“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用双手挣回来的!我想要什么,都能自己赢回来,不需要你们任何一个人给!”
蒙细月极冷静而有条理地答道:“冯昙即便出轨,我和他离婚,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这并不妨碍他是童童的父亲这个事实。童童在十八岁之前,他有权利也有义务承担童童的生活和教育开支,这些在离婚协议里都标注得非常清楚。至于那套房子,我在公司做这么多年,论功劳论苦劳,以内部采购价买一套城市花园的房子,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蒙细月疲惫笑笑,又摇摇头,良久后说:“以为是急性肝炎,检查后说不是,可能……别的什么肝炎吧,明天再去检查。”
越讲越不堪,蒙细月没耐心听下去,直接打断孙蕾蕾,“景韶华,你给我回片场去,有记者的话你告诉他们这纯属一场误会。蕾蕾,你到我办公室来。”
电话打回北京,拨了三回才有人接,是女人的声音:“苏三?找你二哥有事?”
就着冰箱里的储存,苏三炖上一锅仔排汤,炒一盘黄牛肉再一盘番茄炒蛋,牛肉炒老了,倒也还能入口。童童帮忙收拾好餐厅的桌子,颠颠地给他端盘子,苏三掌着勺,无端生出许多满足感来。两盘菜上桌后饭也蒸熟了,只那锅汤还在咕噜咕噜地滚着冒泡,苏三正准备盛饭,忽听身后有人说:“别,你把碗再煮一煮。”
蒙细月当然不敢奢望苏三能有那份能耐,但凡他能学会周粤年这份收放自如,她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惜天下事往往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苏三相当的不领情,这些天积攒压抑的所有不耐烦都直冲到顶点,正想到前些天童童看的电视剧,脱口而出:“我这份人情债你已经肉偿了,其他的事,轮不到你来替我操心!”
“应得的?”苏三也明白过来,自嘲笑道,“奖励我帮你争到抚养权吗?”
苏三脸上胀得通红,被她说破心事似的,又憎恶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额上青筋直跳,老半天却只憋出一句:“我对你失望透顶。”
“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我大学时的偶像!”
“别别别,蒙姐姐你别激动,我也是刚刚接到老二电话,他说苏三不肯给你电话,所以要我去,可我现在一时半会儿过不去……”
检查后苏三的电话又过来,说他带童童在外面买书,蒙细月赶过去,发现苏三带着童童在买钢琴教材,从小汤大汤到拜厄哈农全套都买齐。童童坐在苏三的脖子上,兴奋得很,搂着苏三的头叫:“Uncle Susan,Go Go Go!”蒙细月吓得不轻,连忙把她夺下来,斥道:“吵什么,没大没小!”
“我知道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一眼都没有,是我自己犯贱,送上门一次,被你羞辱;一不留神撞失忆了,又送上门第二次,这回你更彻底,你瞧不起我,却还要利用我。”
苏三气得哆嗦,蒙细月抿抿唇,淡淡的妆早被吻得脱落,她索性抽张纸巾出来把残妆擦掉。她朝书房的方向走,被苏三拽住,她转过头,看到他仍赌着气的模样,犹豫很久后才开口问她:“我们上次,上次……上次有没有……”
郗至诚时间算得准,苏三到机场便有司机直接拖他到玉泉山来,再往里没有车道,得自己走过去。郗至诚的这小小别馆,偏安玉泉山脚,若没人带路苏三只怕也找不到,一路树木繁盛,篱笆竹林,扑面的是山林飒飒清风,穿梭的是叽叽喳喳的雀鸟,仿若穿越千年回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丛林掩映里有三两座矮矮民居,进门时热腾腾的早餐刚上桌,郗至诚给他盛好一碗豆花:“来,尝尝我的手艺。”
这句话一说出口,身旁人的视线立刻警觉锐利起来,苏三意识到说错话,蒙细月最忌讳别人说“又不是没你就不行”,因为她不是做老板,要是公司离开她照样转,那等于是对她价值最大的否定。苏三这些天也想过,蒙细月如今警戒性这么高,大概也是被这回离婚给闹的,既然老公和老板都不可靠,那对一个女人而言,似乎也只剩下钱是可靠的了。更何况她还带着童童,自然要事事为女儿打算……这么一比较,苏三顿觉自己受的那些气都不是气了,一心自我检讨:“或者你稍微缓缓,不然你事情做完了,自己垮下来,童童怎么办?”
办足手续后领两人出来,周苏年也不要蒙细月送,瞪苏三两眼后打车走人,苏三跟着蒙细月上车,仍沉着脸一言不发。
郗至诚沉默片刻,忽然问:“我和阿源在一起,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前不久,她丈夫你也见过吧,他们都来过我们家……休产假,搞得我焦头烂额,不如你回来帮我吧,反正你读书也是闲混。
当晚周粤年的电话就过来,痛骂苏三不识轻重,苏三知道周粤年也是为自己好,所以也不反驳,老老实实听他教训。难得今天周粤年兴致也很好,只象征性地训了他两句,余下的功夫都一个劲的说今天晚上和那伙人吃饭的细节。苏三越听越奇怪,终于忍不住问:“不就一个杂志主编,一个搞房地产的,再加一个做示波器的,你至于么?”
坠子是一只镂空镶钻的招财猫,缠着两圈细细的铂金链。
“有话慢慢说,”郗至诚听他说这话,警惕心又放下来,苏三却浑未听进去,红着眼,拳头雨点一样往下落。郗至诚意识到问题严重性,躲避不及,吃了他好几拳,鼻子火辣辣的痛,被砸得眼冒金星。终于趁得苏三喘气的功夫,郗至诚不敢马虎,迅速伸手制住苏三腋下,拖住他身子往旁边一摔,腾出空位自己跳起来,总算争得主动权。
他也不解释什么,但蒙细月分明清楚,他这是在控诉她:我这可是在为你出卖色相呢!
苏三狠命地咬着唇,他知道在蒙细月面前他总这样一败涂地的,眼睁睁看着她进书房,门半开着,她在叫童童起床。等她快要出来,苏三方醒悟到自己还裸着上身,被童童看到怕不要怀疑什么,赶紧逃回卧室,披两件衣服出来。童童睡眼惺忪地朝他打招呼:“苏三舅舅你吃完饭了?”
苏三蹲下身来去拉蒙细月,她一双手虚软无力,他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里捂。他外套已除下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她双手冰凉,他不知道那种冷丝丝的感觉,是从她手上传到他身上的,还是透过那薄薄的一层羊毛衫,直钻到他心尖上去的。他脱下羊毛衫裹住她一双手,像怕那双手再冷下去就要从她身上脱离一样,她整个人也没有一丝热气,从脸颊到胳臂都是透心凉。他心里不知怎么也骇怕起来,怕她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冷掉,犯邪一般地把她往怀里裹,又恐怕她凭空从自己怀里消失,手忙脚乱的,生怕护少了一处地方。
蒙细月脸色登时就变了,见童童高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到家时专卖店那边的琴也正好送到了,和苏三原来那架一样,也是博兰斯勒的,德国原厂的工艺,古朴敦厚又不失高贵优雅。蒙细月对钢琴只知皮毛,但单看外观质地也知道不便宜,童童趴在一旁叽叽咕咕地问,送货员一边解答一边装琴。蒙细月挥挥手将苏三拎到一旁:“你不要再在童童身上花这么多钱了。”
苏三闻言却不接话,只深深地望她一眼一苏三最近收敛得多,话不敢乱说,手不敢乱放。深恐哪里做得不对又被她打出去。这些说的做的苏三倒都能忍住,可心里那点儿念想却无法阻挡。有时他赖在这里吃饭,蒙细月虽不太搭理他,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撞见他欲言又止衰婉幽怨的眼神。
孙蕾蕾不说话,蒙细月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景韶华是聪明人,你不闹,他自然也不闹,凭你现在的名气,他也不敢给你难堪——熬过这两年,你功成名就的时候耍脾气,别人会夸你真性情;现在,大家只会说你不知好歹。”孙蕾蕾咬咬牙,很挣扎的模样,蒙细月知道要她一时转过弯来是不可能的了,若孙蕾蕾是全未经过世事的女孩,经过一次打击也便够了,偏偏她又不是,她有那么一些资本,却不够由着她任性,她还不愿意死了那条心——真不知道以后还要惹出什么事来。
所以蒙细月看到手机显示的郗至诚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想着速度也太快了些,她浑身警备,郗至诚语气却轻快得很,问她在忙什么。蒙细月照实作答,说给周家光年电讯的慈善晚宴做准备,郗至诚跟周因两家也颇熟,笑说:“你帮我拍一样差不多价钱的,给周粤年做订婚礼,最近实在忙,等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到。”他声音很轻,说完后又补充解释,“阿源要我代她向你问好,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不然的话……她说很想你,想到江城去看看你的。”
蒙细月知道苏三肯定要闹别扭要发脾气,这都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未曾料到的是他会去找郗至诚为她出头。那天晚上他发狠般的咒她,他说“活该你没有人爱”,还说“难怪冯昙会出轨,你今天这些都是活该,冯昙移情别恋是你活该,二哥不爱你也是你活该”,说“你这种没有心的女人,永远没有人会再爱你,你不值得”,这般那般,这样那样……
蒙细月浑身无力,心中凄苦无法言说,只无声地叹口气,老久后听苏三哼一声:“回酒店吧。”蒙细月稍稍松口气,真怕苏三这小祖宗闹起脾气来要回南湖那边,那她真是一整晚都不要睡觉了。她发动引擎,直觉双手双脚都在打抖,不敢开快车,维持着五十迈的速度匀速前行。
“你Moon姐我没斗赢小三,还不算合格,明白?”
这样无懈可击的解释,并没有对平息苏三的怒气起到丝毫作用,他眼里看到的,只有蒙细月唇边那淡淡的嘲讽。她的唇形很好看。苏三记得蒙细月很少用口红,只涂一层薄薄的唇蜜,起一点保湿作用,在灯光下有淡淡的晶莹光泽,却一点也不张扬。然而现在,他眼中只有那轻微的一个弧度,轻蔑而又讥讽的弧度。
苏三摸摸下巴,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很爽快答应下来:“下周几?我到时候过来好了,她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童童也不希望她妈妈太辛苦。”
苏三问得执拗,蒙细月便顺着他的意思,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怎么童童也叫我一声Uncle,我乐意,不行啊?”
“你也知道会疼的吗?”
“舅舅就是Uncle嘛,Uncle Susan说还可以教我学英文!”
他好话说尽软磨硬泡,医生也不肯给他做第三次,说最少也要隔天再做,他只好换医生,诓骗别的医生说他头一次做。每个医生都被他磨着做两次,到最后四肢都有些不受控制,肠胃也开始有反应,上吐下泻。
蒙细月怔然半晌,恍悟到他说什么,脸色一白,尔后淡淡笑道:“不,今天是你应得的。”
或许就是以为自己太清楚,以为那堤坝建得足够牢固,年年筑高,再无风险,不料一朝崩塌,洪水汹涌而来,再也无法阻挡。
她声音轻且惶恐,一脸愧疚神态,童童忙不迭地点头,苏三又劝:“要不休一阵假?”
送货员装好琴后测试调音,一切安置妥当后告辞,童童扑到钢琴上胡按一通,到蒙细月催她回家,才依依不舍地和苏三挥手告别。苏三送她们下楼,童童蹦蹦跳跳地往下冲,到拐角时蒙细月忽顿住脚步,她也不看苏三,只盯着楼梯上铺的浅灰色高山羊毛地毯。苏三也跟着她停住脚,小心翼翼的,也不敢开口,半晌后蒙细月终于开口:“你最好也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想到今天她成了专职消防队,刚料理好孙蕾蕾,那头苏三又惹事,半夜三更蒙细月被周粤年电话叫醒:“刚刚接到老二电话,他和苏三跟人打架,身上什么都没带,被带到南湖派出所去了,我现在在外地,赶回来还要几个小时,你先去看看吧。”
他不知道蒙细月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要找他,童童的抚养权她已争到,他的利用价值也到此为止了,不是么?前两天她又从头到脚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如今又有什么事要找他?他怔愣的功夫,电话已断了,他松口气,又有些失望,不知道蒙细月究竟有什么事,那股好奇心忽而就吊起来,等铃声再响起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接起来。
蒙细月难得地笑起来,忍不住问:“你老师都这么厉害,那你呢?”
到周粤年订婚那天,苏三终于回来了,见谁都乐呵呵打招呼,看不出一点颓丧劲儿。晚宴前半程是周粤年的准岳父为庆祝银婚而设的慈善拍卖会,后半程是周粤年的订婚仪式,图个好事成双。苏珊娱乐旗下的艺人们自然是倾巢而出来捧场,蒙细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恐哪里出了差错,好在她准备功夫做得足,从一些设计别致的手镯胸针类首饰拍起,到后来的青瓷白瓷玉壶春,场面一直热热闹闹。唯一的小插曲是周粤年中途离场,险险抢在交换订婚戒指时才出现,好在没出什么差错。到晚宴结束,一对准新人步出酒店,被记者们蜂拥围堵时,蒙细月才算松下一口气,打开手机问自己住的酒店里服务生今天童童的情况。
蒙细月不晓得他们怎么滚到床上的,酒喝多了,脑子也昏昏的,尤其刚从离婚的事里脱出来,卸下防备后尤其易醉。起初她跌到沙发上,苏三的身子也叠下来,那张年轻而充满欲望的脸孔也叠下来,他眼睛亮亮的,像要把她的魂魄都收进去。她推他,却拗不过他的力气,从外头看他身材也看不出那么壮实,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除开吃喝玩乐再无大事,身手却是练过的。从沙发上滚落,在地毯上不知又纠缠多久,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推拒他的手开始缠绕在他脖颈上——也许她也寂寞太久,原来忙着工作,人跟上了发条一样,从早到晚脑子里只刻着挣钱二字,突然有一天发条断裂开来,机器也全盘崩塌。就像现在这般,苏三一层一层地腐蚀着她的防线,在她周身烙下属于他的痕迹,葡萄酒悠久绵长的酒劲也在这一刻侵袭上来,绵绵地焚心噬骨,忽忽地往燃点上窜,终于那层防线也被突破,她身体深处潜藏着的那把火,辣辣旺旺地烧起来。
“她会不会和韶华复合?”
苏三想,蒙细月在二哥心里,大概永不及源表姐分毫,二嫂不能做到的,蒙细月自然也不能。
“去你妈的,你才好萝莉呢。”苏三想起早前蒙细月给童童圈定幼儿园,里面似乎就有南湖幼儿园的名字,也不知道最终是不是这一家……去他妈的,是不是这一家,关他什么事?又不是自己女儿,操什么闲心!
郗至诚沉默良久后笑起来:“好,我们在江城的楼盘,你看中哪个,直接跟老刘说就好。”郗至诚的笑声现在才真正轻松起来,蒙细月稍稍放下心,确信郗至诚是真的相信她对苏三没有企图了。
蒙细月只觉鼻子酸酸的,恨不得放声哭一场,偏苏三阴冷冷的声音又飘过来:“我故意的。”
苏三拍拍童童的小脸蛋:“乖,干得好!舅舅给你做饭吃。”
“我不是问这个。”苏三的忍耐已至极限,右手紧紧攥着吧台的流线角,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找好房子,二哥送你的吧?这算什么,分手费?你要找地方住,就跟二哥开口;童童要学琴,你也宁愿找冯昙——那我呢?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你说不能回报我,那我二哥和冯昙,你准备怎么回报他们?”
蒙细月跳起来抓件外套就往外跑,找到取款机提款往派出所赶,一路上心烦意躁,不知道苏三这又玩的是哪一出。原来苏三不是这样的,他原来也玩得过火,无非是和周苏年出去飚车,或出海捞贝,最出格是跟教练学特种飞行,飞也要飞出花来。但他有一点好,就是不与人计较,也不介意吃亏,没想到如今……夜里脑子发懵,她不得不打开车窗让自己清醒清醒,两三点的空气,寒意逼人,直直地往太阳穴里扎进去。
“嗯,”苏三怀疑自己表现不自然,连忙补充两句,“有空再来舅舅这里玩。”
苏三不知怎么回答,看看时间,很机械地问:“妈妈呢,吃晚饭没?”
千般怨恨、万般委屈,好像都在这气息交缠间消逝不见,苏三全忘记片刻前他还拿最刻毒的话来戳她。他只觉得她冷,耳垂像深海里捞出来的珠子,一丝热气也没有,他便吻住她耳垂,她不知是在挣扎还是在发抖,反正搅得他浑身都躁热起来。苏三在她发根耳垂处胡乱吻一气,到最后他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那小小一块耳肉翻来覆去的都要被他嚼烂了,总该不会再冷才对。他转而去吮她的颈窝,周粤年订婚的那天她颈间扎着条丝巾,不经意间就透出些妩媚的风情,但她平日是不扎丝巾的,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也许是要掩饰吻痕。他就着月光仔细地瞧,现在竟白皙一如玉瓷,再无半点他的痕迹。
“说出心里话了是吧,现在这么悔不当初的样子,当初是我强||奸你呀?”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蒙细月抄起搁在一旁的单肩包往他身上砸,他爬起来往一边闪,她又抄起手边的羊毛衫往他身上打,“你要报复我,容易得很,跟你二哥去告状就可以了!但是你二十几岁的人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正正经经像个男人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就不拿周粤年更不拿你二哥来做例子了,你但凡少惹点事,我就感谢你们家祖宗八代了!”她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些,稍稍喘口气又问:“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打的是什么人?那导演要不是他们现在的投资方和我们还有点关系,你以为别人会这么轻易罢休?你以为把你整治得没有办法,我就会回来求你是不是?我告诉你休想,苏三,我原来只觉得你不长进,现在我觉得你压根就从来没长大过。你不就想看我走投无路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我不吃你家这碗饭也饿不死的,你呢?你试试剥掉你这层皮,外面还有没有一个女孩子肯喜欢你!你试试你要不是郗至诚的弟弟,还有没有那么多人巴结你,有没有人要管你的死活!你以为闹这么多事出来我就会后悔?你错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觉得你有多幼稚多可笑!”
“你一颗心绑在二哥身上,他一心一意只把你当他的棋子,他不想你们离婚,你再爱他也无用,他连帮你争抚养权都不肯。”
“没办法,你没看网上说么,21世纪新女性的标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开得起好车,买得起好房,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现在女人不把自己变成金刚,就没法活下去。”
五六岁的孩子,对钱已有初始概念,况且是一沓红钞票,童童端在手里也觉得应该是不少的数目。她握着那叠钞票想了想,便很自以为聪明地悄声问:“妈妈这架钢琴很贵吗?”
冯昙出轨。
他们恰好选在那一天向苏三证明那女孩的浅薄。
他心里不确定,几次催眠都有吻着她的片段,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掌心还有她的温度,可怎么也记不起来。蒙细月嗤的一笑,声音里满是嘲弄:“你觉得一次不值,再来?”她说着伸过手来抚他脸颊,刚触到他面上,便被他猛地甩开,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到底,到底,到底——”
仰什么呢?苏三不知道,这位时总编究竟何许人也?苏三也不记得。只听到周粤年和那人很亲热地打招呼,然后他又被周粤年架回包厢,二话不说拿起毛巾狠命地往他脸上揩:“老三,醒醒,我带你去见我偶像!”
孙蕾蕾扬起头,那种柔若无骨的女人味和桀骜不驯的英挺气质,在她身上结合得完美无缺。蒙细月看她这样子,有三分羡慕,余下七分却是恨铁不成钢,这么好的资质,这样好的材料,偏偏也要为一个男人这么作践自己。她心情亦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孙蕾蕾能照旧这么任性些,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孙蕾蕾多走弯路。
苏三撇撇嘴,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招财猫呢。
“嗯。”
“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
其实苏三和周苏年是姨表兄弟,苏三母亲的苏家,还有周粤年的准岳父因家,原本就是世交,苏三和周苏年又是二世祖中的佼佼者,郗至诚原来笑话他们,说他们若放在古代,就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里卖田买娼的五陵少年郎。不过苏三和周苏年从来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谁让他们在家里都是老幺呢?老幺生来就是享福的,继承家业的事,都交给哥哥们去做好了。周家的救火队长是周粤年,他一开口,苏三和周苏年都得给两分面子。
骗人。
蒙细月仍觉不妥,可惜头昏脑沉,童童又那样期盼,苏三还一个劲地夸自己的钢琴手感好,她被搅得晕头转向,再找不到拒绝理由,不得不点头答应。童童雀跃不已,蒙细月仍眉头紧锁,满脑子都在担心今天医生的话,万一真检查出什么肝炎来,工作要受到影响自不消说,连童童恐怕也不能跟着自己——想到这些她连饭也吃不下,苏三安慰老半天,也不得要领。
头两天跟医生说失眠,开来几片安眠药,吞下去仍睡不着,到后来干脆爬起来。卧室床头柜的抽屉是虚掩着的,里头放着狭长的天鹅绒首饰盒,苏三伸手进去,啪的一声盒子开了,里头盛着条项链,细细的铂金链子,还镶了一圈蓝宝,底下的链坠大而醒目,是纯金制慵懒又神气的加菲猫。
二哥郗至诚的电话随后也到了,坦荡得很,听说他订票回北京,只笑着说:“你别回家,到玉泉山来,我多睡会儿,等你来吃早饭。”
苏三涨红脸,神色有些羞恼:“你的意思是,我在逼你?”
“你,”苏三被她一句话噎住,声调陡然拔高,口不择言起来,“是啊,我对你失望不要紧,那二哥呢,他不嫌脏,他能再要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蒙细月尽最后的努力垂死挣扎,试图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离间兄弟的罪名,怎么也比狐媚惑主轻一点吧?”
“打架?”蒙细月声音陡然拔高,“什么地方,什么人?”
苏三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懵在那里,等蒙细月追着童童下楼去,童童在门口很大声地跟他说bye bye,然后大门锁上的声音,他才明白过来,蒙细月要他去做肝炎检查。
年轻的女老师站在童童身后,声音轻柔:“冯亦童朗诵得很好,很多同学都不敢上台,她倒一点不怯场。”
医生听说他来做催眠,诧异非常,不就忘了那么两三天的事么,又不是不记得自己爹妈,有什么要紧?不过案例难得,马上帮他安排了催眠师,可惜他潜意识里似乎不肯合作,进入睡眠状态,很快惊醒。他要做第二次,医生觉得不妥,说催眠疗法不适宜连续进行,对身体和精神都有损伤,他不依,坚持要继续。医生没有办法,晚上又给他做第二次,模模糊糊忆起些片段,是他和蒙细月在吵架,她斥他什么都不会,除惹是生非别无用处,到这里他又惊醒,怎么也无法再进入睡眠状态。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声嘶力竭,或者说,她根本再没有力气,哭出声来。
到会所后经理见他们未带女伴,便问要不要安排陪唱,苏三问周苏年:“你最近不是新交了个女朋友,怎么也不带出来见见?”
“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你可以继续闹,闹到天下人都知道你从阿昕那里把他抢过来,不到一年这半生不熟的鸭子又飞了,我也用不着费那个劲儿雪藏你,你跌不下来,也涨不上去,不出两年大家就会厌倦一个疯婆子;第二条,我这里帮你谈好几个本子,给你量身定做的,公司现在什么形势你也清楚,正是抢先机上位的时候。郗总一直在筹备上市,到时候内部配股的额度……你不用我多说了吧?”
没什么,她也生了,也是女儿。
“南湖幼儿园呗,怎么,最近改口味,不好御姐好萝莉了?”周苏年嘻笑道,“那幼儿园的也太嫩了,你别太生鲜不忌。”
副歌部分唱得深情漫溢,到最后那两人终于肯放下话筒,拖着手走下来,周粤年拽过苏三笑道:“来,老三,这两个人你一定要好好认识。”苏三拉扯出一张笑脸,听周粤年介绍,果然是一对夫妻,男方姓席,如今恰恰也是做地产的,据说是兰庭地产老板新近拉入伙的拍档。苏三心下了然,兰庭地产是二哥郗至诚在地产业的老对头,据说抢地从东三省一路抢到海南岛。苏三心知周粤年这是在帮他搭桥铺路,强打起精神应付起来,对方也是爽快人,听说苏三的名讳,立刻便笑说:“久仰,令兄最近都快逼得我们没饭吃了。”
“放屁,”周粤年笑骂,“你这个没有青春的家伙,说了你也不明白!你那会儿还是个幽灵,一个回荡在欧洲大地上的幽灵!”
“还好吧,”苏三不以为然道,“入门的,我那架童童用着不合适。”
苏三记得那年夏天,他永远也忘不掉的夏天。
即便在那些记忆里,她都在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会所里金壁银顶,一路踩踏过去,只觉脚步虚浮,幻化出千千万万个影子,恍惚攒动在眼前。
他这回真急红了眼,他不晓得蒙细月为什么偏要死死抓住二哥和冯昙不放,她明明是理智的人,为什么在这些事情上这么糊涂?要说她喜欢二哥,那倒也罢了,苏三承认,自家二哥是很难让女人不喜欢的,那冯昙呢?他从始至终何曾表现出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诚意?她为什么宁愿要冯昙的钱,也不愿接受他哪怕一点点好意?
苏三又发起狠来,拼命似的要把她剥皮拆骨吮吸落肚,有咸咸的味道,是眼泪,他通通吮下去;有甜甜辣辣的味道,像酒,是从她唇上交缠来的,谁知道呢,也许是他自己的,今天喝过酒没?不记得了……他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吻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觉得轻了起来……最后把他从恍惚里抽出来的,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郗至诚袖手旁观。
蒙细月无奈,走过去问他:“你不回家?”苏三睁开眼冷冷瞥她,站起身来说:“回去。”他跟着她出来,气氛低凝,一路沉默,蒙细月忍不住又说:“对不起。”苏三哼了一声,神情淡漠,仍看不出情绪来。为避记者他们专门绕到另一出口,远远地望着那对准新人处的人声鼎沸,蒙细月又回头瞥瞥苏三,看他犟着脖子,还有些和她赌气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地劝道:“你看像周粤年这样,不也很好,你怎么就不跟他学学。”
苏三心中惊骇,生怕蒙细月有什么三长两短,吊着一颗心,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床头桌上放着病历,抄起来看,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压根看不明白,旁边贴着一张小纸片,印着检查出的数据。苏三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又看看熟睡中的蒙细月,她睡着的时候浑身都蜷做一团,全无平时那副张牙舞爪的凶恶模样。苏三俯下身,只听她呼吸均匀,如婴孩一样,唇角也微微翘起,睡相香甜。他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她,直到童童扯扯他的袖子,他才跟童童又蹑手蹑脚地出来。
“嗯?”蒙细月陡然愣住,郗至诚这话问得太无头无尾,他和谁在一起,需要问她什么看法吗?
苏三暗自乍舌,其实他很不赞成这样的教学方式,孩子们从小就被家长扔到如罗马斗兽场似的环境里,“不竞争毋宁死”,整天上赶着英文美术音乐体育的,一点童真乐趣都没有了。虽说锻炼孩子的竞争意识是没错,可现在孩子们小小年纪便没有一点自由空间,一到初高中,若这些兴趣课不能为考试加分,家长们立刻就会停掉,总之全心全意都为分数服务,实在可悲可笑。不过这样的话若说给蒙细月听,她一定要剑拔弩张地说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放在心上,或者是社会竞争如此激烈你话说得轻松将来童童竞争不过别人也不是你倒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已经这样了解蒙细月,连她说这些话时会是怎样的神态口吻,都能一一描画出来。
源表姐自然不是亲表姐,中国人一表三千里,不过和郗家沾亲带故倒是真的,苏三自小就管源表姐叫二嫂,叫了许多年,最后成他二嫂的人却不是她。那时他还同情过二哥的,因为源表姐哪里看都不逊色后来的二嫂,家世长相,学识见地,没有一样差的,和郗家关系也不可谓不好,最后因为那样的原因被拆散,苏三很为二哥和源表姐伤心过一阵。
苏三不说话,蒙细月从车镜里看过去,触到后座上苏三冰冷冷的一双眼,刀子一样的剜着她。
“没有……”年轻女老师双手又来回交叠过一次,终于想到什么似的,“哦,有一件事。冯亦童的妈妈好像工作特别忙,比如我们这个朗诵比赛,南湖区的预赛下周就在我们幼儿园举办,冯亦童入围的可能很大。我准备等参赛名单出来后专门和入围同学的父母谈谈,请他们拨时间来看看孩子参加比赛,但冯亦童今天上午跟我说,她妈妈工作很忙,希望我不要刻意和她妈妈谈及此事。她觉得……她妈妈特意挪时间来参加可能会比较困难,不希望她妈妈为难,但我觉得家长还是应该努力地多参与孩子的成长过程,如果她妈妈比较忙,有其他亲友来看她的比赛,对她本人也是一种鼓励。”
这蠢女人,被牺牲放弃而不自知,笨得猪一样。
“你不肯离婚,不是舍不得冯昙,而是因为对抚养权没有信心。”
“哦,你让她好好休养,有空我再回北京看她。”
“吃不吃都这样了,明天检查了再说。”
后来蒙细月才知道,那是苏三的初恋女友,同一所高中的校花。他的兄弟们看出不妥来,劝苏三又劝不住,便从那女孩处下手。都是群公子哥儿,下手周密且狠辣,雇人来施美男计,撺掇那女孩找苏三伸手,理由是家里远方亲戚查出脑动静脉畸形,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苏三深信不疑,回家找郗至诚要钱,郗至诚自然不肯信,苏三万般无奈,偷偷变卖郗至诚诓走他古董后意思性的补偿给他的一辆大切诺基。
“那不就拿Moon姐你做样本么?”
“结果呢,你捉奸捉到了吗?”景韶华嗤道,“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被你这种神经质的女人逼出轨的!”
招财猫有什么好?笑眯眯的看着和气,心里一肚子坏水,阴险!加菲猫才好呢,好吃懒做,混吃等死。
“你知不知道今天多少记者问我为什么没有戴那只翡翠胸针?你这么惦记她,当初干嘛跟她分手呀!”
童童点点头,很听话地跑到苏三身旁,笑容甜甜:“UncleSusan,妈妈说剩下的钱下次再带过来。”
宿醉的人将醒未醒之时是最难受的,身体还醉着,脑子已开始清明。如同她现在,肌肤上寸寸燃点着火花,点火的人却又把她往水里泡、冰里浸。她睁开眼来看苏三,他眼睛仍亮亮的,磁石一样吸住她,里头涌动的却不是浓烈的情||欲,而是深重的哀伤,像漆黑夜里的海,遥不可测,深不见底。
哦……是吗?好像……有点印象。她……她怎么了?
“漂亮也是别人老婆,”苏三啼笑皆非,印象里周粤年很少用这种语气夸人的,“再说你丫都订婚了,还兴奋个什么劲儿?”
沉沉夜色里只有初秋的风声,还有迷蒙的月亮,清清浅浅地洒下来,身后苏三声音阴沉,透着浓浓的讽刺味道:“不骂我么?”
再抬眼时又撞入车镜里那双深邃眼眸里,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都带着阴冷的狠劲,一双眼如淬毒的箭,直往她心窝里扎:“我今天要真把他们打死了,你怎么跟我二哥交代?”
“所以?”
苏三目光淡淡从女老师身上扫过,心里其实已经明白那年轻女老师的意思,却仍掏出手机,拨到女老师的手机上,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有什么好说的,别人一个新人,我讲讲戏又怎么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孙一条这么厉害,天赋过人无师自通?”
直到此时此刻,蒙细月终于明白,她真的伤到那个三傻子了。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哦!我差点给忘了!”童童正往浴室里钻,又冲回来拉着苏三很惋惜地说,“Uncle Susan,我这周末不能去你那里学琴了,因为爸爸要来看我!”
童童猛扒几口饭后歪过一颗小脑袋问:“妈妈你不吃吗?”
即便如今他真的爱她到痴狂,将来后悔了,轻飘飘一挥衣袖,别人只会说人不风流枉少年。
孙蕾蕾不敢置信地瞪着蒙细月:“Moon姐,你公平一点!这件事即使有错,难道错都在我一个人吗?”
“不想怎么样,”他倚在墙边,有风从湖上来,轻轻拂动窗帘,连涂在他脸上的月光,都隐隐浮动起来。哪里是光,哪里是影,蒙细月都看不分明,只听到他年轻的声音里,也透出月华的骄矜,“只是让你知道,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每一声都耗尽她四肢百骸间最后一丝气力。
蒙细月浑身软绵绵的,像一把火还没烧透彻,空虚得厉害。苏三一双眼眯起来,看穿她的伪装,又俯下身来攫住她双唇,猛冲入她身体里,一下,又一下,像战场上肉帛相见的敌人,近身厮杀,不死不休。
从机场打车回家,堵在东长安街上,街边奢侈品店铺林立,橱窗里映出郗至诚和蒙细月眉目传情的流光逸影。
蒙细月一声不吭,换绿灯后继续前行,到酒店后停好车,苏三跟在她身后进电梯。他们俩的套房在同一楼层,一东一西,她摁下电梯按钮,眼睛直直锁在楼层显示灯上,苏三的眼睛又锁在她身上,她不看也知道,短短几层楼,像要熬过千年万年。到最后电梯终于嘀的一声响了,她逃命般的往外冲,却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拽回来,落入苏三冰冷却结实的怀抱。他双手锁在她腰上,冰凉的唇落在她耳畔,声音也冷到极处:“你猜下一次会怎么样?”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我明白,那是你的暗恋对吧?”
“难怪冯昙会出轨,你今天这些都是活该,冯昙移情别恋是你活该,二哥不爱你也是你活该,你这种没有心的女人,永远没有人会再爱你,你不值得。”
可不是,冯昙才是她真正的爸爸呢!
“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学毕业,身家清白,来陪你唱歌?我呸,你想得美!”
蒙细月脸色陡变,却没再说什么。前脚把周粤年订婚仪式的一些后续事宜给了了,后脚苏珊娱乐里就后院起火,她本来准备顺便和周粤年谈谈下一年的合作,公司那头却打来追魂夺命call:“Moon姐,你赶紧到公司来一趟,景韶华和蕾蕾吵起来了,录音棚被砸得乱七八糟。我们谁都劝不住,只有Moon姐您来才镇得住呀……”
蒙细月是喜欢猫的,几次公司订制礼品,总缺不了一些猫的纹饰,招财猫,福气猫,Hello Kitty……蒙细月每次总会挑招财猫,苏三问她为什么,蒙细月就说“兆头好”。
所有和她有关的记忆,他都不愿意失去。
那是郗至诚结婚的日子,也是蒙细月第一次见到苏三,老早听说过郗至诚有那么个宝贝弟弟,据说最得长辈宠。传得最邪乎的事迹,是他一位旅居伦敦的远房姑奶奶,某年回国一趟,在小辈里独独相中苏三。没两年那姑奶奶过世,无子女继承遗产,遗嘱里把祖传的古董悉数留给他,光运回国就装满了两个40尺柜的集装箱。蒙细月知道这事的时候,听说的已是更新的加强版,苏三成了他们家远近闻名的散财童子,据说但有亲友来访,表现出对哪样东西爱不释手,他一律精装相赠,理由是自己不懂古玩,由喜欢的人保管更有价值。等郗至诚知道时那两集装箱瓶瓶罐罐已送出大半,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哪家没有几个厚脸没皮的亲戚呢?偏那些东西又属苏三所有,郗至诚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诓他说公司周转不灵,想拿那些鸟纹钵釉刻碗之类去银行做抵押,终于替他保住最后一点家当。
蒙细月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身后忽传来怯怯的童音:“Uncle Susan,你怎么了,摔跤个吗?”
“影视城的批文下来了,接下来有事情多着呢,”蒙细月轻声列举,“还有两部戏要海外发行,正是势头好的时候,想趁着这两部戏扩宽海外渠道;再有几个月还要决定内部配股比例……”
苏三一拳捶在床头,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过一轮,又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票。
蒙细月刻意往狠了说,果然郗至诚笑起来:“算了,看在你还有分寸的份上,就到此为止吧。”蒙细月不敢接话,怕说错话郗至诚反悔,又听他叹道,“说到底你也是为了童童,你们夫妻搞成这样,也有我一点责任,这回算扯平吧,Moon,我不欠你了。再换个人,也看不住他,你这口黑锅我帮你扛,以后你再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尽管跟我开口。”
起初他还是轻进缓行的,一点一点地挑惹起她身体的热度,后来她身上也彻底烧起来,搂在他背上的手也开始游走。他肌肉结实,温度也烫手,那是年轻男人未经风霜摧残的躯体。不知何时他的动作开始激烈起来,夹杂着些狂躁似的,初时蒙细月不以为意,只当他人年轻,血气方刚不知轻重。后来他动作越发躁进,像发|情期的狮子不知餍足,蒙细月受不住,叫一声“疼”。苏三仍不管不顾,一味挞伐猛攻,终于惹恼蒙细月,在他肩头狠狠咬下一口:“痛,轻点!”
蒙细月点点头,问景韶华:“你怎么说?”
郗至诚婚礼当天又出变故,流程上一切都好好的,唯独到家庭人员致辞前出了岔子,酒店里遍寻不着苏三。
没想到他又和源表姐走到一起,那蒙细月对他来说又算什么?还是……苏三心里一揪,源表姐自二哥婚后便长居国外,前几年回来过一次,匆匆又走了,这一回……连她回来都不曾听说过,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想必二哥是费了不少劲的。
航空公司说最早一班飞北京的航班也要早六点。
“好。”
进办公室后孙蕾蕾仍极有气势,蒙细月瞥她一眼:“你那张女王脸出去摆给粉丝,别摆给我看。”她说着掏出钥匙打开保险箱,抽出两份文档拍到办公桌上,“看清楚你们俩给我写的保证书,你们要吵架关起门来吵。但凡再有这样的事情,蕾蕾,你去年和Susan Ent.续约五年,我忍着付你五年的卖身钱,也藏着你五年出不了一个镜头!”
叫经理上酒来,自斟自酌,间或有人陪着喝两杯,慢慢的,竟而又醉了。
苏三知道如今童童就是蒙细月的死穴,拿她来劝蒙细月,她神经才松弛下来。苏三又险些张口说那些事交给他处理,旋即想到即便他能揽下那瓷器活,蒙细月也绝不相信他有那金刚钻。再说了,苏三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有那金刚钻,说出来白白让蒙细月笑话,增添他“不成熟”的罪名。斟酌半晌后他说:“童童这不才上幼儿园么,怎么有那么多课要上?”
苏三啪的一声又把首饰盒扔回抽屉里,加菲猫再好,蒙细月也不喜欢,她就好招财猫那一口。
“没,”童童的声音也小心翼翼的,“妈妈睡着了,我肚子饿。”
孙蕾蕾默然不语,半晌后低声抽泣说:“Moon姐你不知道,早上我去探班,他陪着的那个女孩子,活脱脱阿昕年轻的时候……”
周粤年扶着他到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到后来其实也无内容可吐了,苏三只是觉得难受。难受得想把整颗心都抠出来,随意扔到哪个垃圾桶里都好,只要它别长在自己身上,让自己痛便好。
“一个HBV就想吓倒我?”苏三双眼里只有无畏,那样直白热切的眼神,像要把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一般,他伸手拦腰紧搂住她,“现在你就是跟我说你HBV,也拦不住我!”
蒙细月推他不开,索性开始咬他。这样也好,苏三想,光气息相融是不够的,他还想,血肉相连。她推他,踢他,踩他,她的拳头落在他胸前,疯了一样,他照样紧紧箍住她,纹丝不动。既然千里之堤早已溃决,那这洪水又何妨来得更凶猛一点呢?
“我去做催眠治疗。”
到晚上孙蕾蕾又缠着她要挤一张床,蒙细月知道她现在只是怕孤单,但凡落了单,不知道要胡思乱想些什么,只好先依着她。
是当年她把他从最困窘最羞辱的境地拽出来的时侯,还是她对着一块巧克力蛋糕纠结至死的时侯?又或者……他不知道,真的理不清,他只知道听二哥在电话里说,蒙细月嫁为人妇的时侯,心里忽然就哗啦啦的,像积年冰封的雪忽然化开,陡然间破开了一个大洞。
现在苏三心里却只有怨怒。
“蒙姐姐”三字就像醒酒符似的,苏三一个激灵扬起头来,盯着对面身材魁梧的男人,脑子也没转,纯粹条件反射般的笑出来:“哦,久仰,久仰。”
蒙细月一时脸涨得通红,旁边正有人问:“Moon姐,你看这东西放这里对不对?”蒙细月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会场,寻到一僻静偏厅,那头郗至诚还不放过,尽情戏谑调侃,“原来我们阿Moon之所以夫妻关系处理不当,是因为对我郗至诚郗老二情根深种,我听说之后倍感荣幸,激动得不敢相信,特来求证。”
周苏年一连数日都不肯理他,他也懒得去找他们哥俩,其实那天确实不关周苏年的事,是他自己先动的手,若没周苏年在一旁拉着他,真打出人命来也说不定。
即便他说爱她,他说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爱她了,得到的亦不过她冷冷一嗤:“苏三,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自己数数,这两年但凡上点档次的珠宝商女装店,我都帮你结过账!你爱我?你不如说你嫌我这两年管你管得紧你想玩死我可信度还高一点!”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歇过一阵的门铃又响起来,是酒店客服送餐。蒙细月很快掩饰好情绪,请客服进来,又朝童童笑道:“舅舅有急事要回去,跟舅舅说bye bye,还有——舅舅也很忙的,你不要什么事都缠着他。”
“转学过来总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的,她很懂事,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苏三听明白来龙去脉,仍没明白周粤年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最后周粤年忍无可忍,斥问:“你懂不懂什么叫青春啊?你知道我看他们演唱会是什么时候么?2003和2004,我大学正辉煌的时候呢,今天那一对夫妻那时候在隔壁学校可火了,你真不知道他们有多红……”
也许就像他二哥那样,这样的家庭里,每个被选中来承担责任的那个人,都有一段不可向外人言说的秘密。
“刘老师好凶,总嫌我指头放得不对,”童童加紧时机告状,“我要舅舅教!”
蒙细月仍不作声,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也是惨惨淡淡的。她把苏三推开,自顾自起身开始捡衣服,凌落一地,从卧室一直找到书房口,里头的衬衣被揉得一团糟,她一声不吭地拾起来,将就着穿上身。苏三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说:“活该你没有人爱。”
说得通俗点就是个小型企业高峰经济论坛吧,苏三是这么理解的,听周粤年絮絮叨叨讲了半晌,最后苏三终于明白,今天那伙人,正是那个声名赫赫的摇滚乐队班子!
苏三仍面无表情,他下巴青青,有刚生出来还未刮的胡茬,郗至诚看他脸色极差,又猜测或许他不是生自己的气,笑着试探:“怎么了这是,连夜跑到北京来……”他压低声音凑近问,“撞死人了?”
苏三知道蒙细月素来看不起他的,他只是不知道,她轻贱他至此。
“你故意误导冯昙,让他以为我帮你出头,就表示二哥也肯为你做主——冯昙不敢去找二哥理论对质,他只能放弃抚养权。反正那个女人也怀孕了,他的目标不是童童。”
年轻姑娘的那点心思在蒙细月面前自是无所遁形。晚间吃饭后苏三还接到女老师的短信,说今天临放学时忘记叮嘱童童明天要带某本课外书。苏三把短信内容转述给童童,又回复老师说谢谢。蒙细月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道:“小何老师工作进步得真快,童童刚转过来那会儿,对这幼儿园环境不熟,放学后我没按时去接,从没见有人陪着一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拐卖儿童的新闻多,老师也认真负责多了。”
“我乐意!”苏三也翻了脸,“谁他妈要你跟来了?”
这种攻心计还是许多年前冯昙教她的,冯昙说秦始皇麾下曾有名将,领六十万大军出征,出征前特意找秦始皇要良田美妾,他儿子嫌父亲贪婪,这位名将却回答说,我要良田美妾,不过是希望皇帝相信我不要他的江山而已。
郗至诚调侃完她,终于恢复正经:“Moon,苏三一直很听话,爸妈的,我的,你的。他前两天回北京,见到我二话不说就把我揍了一顿,他长这么大,我头一次看他这么伤心。”他声音低下来,有些许凝重,“那一次,都没有。”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更不能容许,她对苏三有任何觊觎之心。
真那样,又太残忍了些,蒙细月忍不住替孙蕾蕾叹口气。
苏三猜她大概怕真患上肝炎传染给童童,所以要等童童吃完,他起身找个花色不同的碗给蒙细月盛来一碗仔排汤:“结果出来之前你先用这个好了,画着鸟的,别的碗上都是花,先吃点吧。”蒙细月很诧异地望了他两眼,大概这些天实在劳累,身子掏空了一样,连反驳的话都没力气说。苏三心中也愧疚得很,总觉得蒙细月身体突然这样垮下来,也有自己一份功劳,服侍得越发殷勤。蒙细月抿下两勺汤,缓缓气后试探性地和童童商量:“童童,明天的美术课……我跟老师打电话说暂停一下好不好?妈妈明天去检查身体,你就在家看看书吧,下周我们再去好不好?”
他呼吸深重,一声一声都灌进蒙细月耳朵里,她终于支撑不住,整副身躯往下软,他牢牢箍住她,把她往自己房里拖。
周苏年说得很是一本正经,苏三讶道:“你原来哪一个不号称是良家妇女?还不一样带出来玩,怎么今天转了性?”他知道周苏年口味很刁钻,一贯只喜欢那种清纯如白纸的女孩,这种女孩子追的过程是千难万险,追到手后则千依百顺,一旦走到千依百顺这个步骤,离下一步“千呼万唤不回头”也不远了。所以,周苏年这回说那女孩身家清白,苏三第一个不肯信,没多会儿周粤年也到了,说给他听,他也不信,拎着周苏年的耳朵说“总有一天你有报应的”。偏偏这回周苏年很较真,说他如今是真金盆洗手好好做人了。和周粤年一同来的还有他留学时的一位师弟,姓纪,如今是他新公司的合伙人,也是一表人材谈吐不凡,在包厢里还和周粤年讨论他们新产品的模具参数设计等等之类的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
“你以为老子愿意啊,你开瓢前连句招呼都不打,你早说啊,你早说我保证躲开十丈远,我他妈吃饱了撑着才会大半夜陪你在这里吹风!”
郗至诚那头笑起来:“有人跟我说,你一直对我情根深种,我说认识你也都七八年了,这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说说呗。”
蒙细月仍微笑着,半晌后轻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心里无端端的,像少了一块。
“是啊,去年这会儿,你也跟我关起门来在讲戏呢!”孙蕾蕾特地去探景韶华的班,场记跟她说景韶华在给新人讲戏,说这话时场记暧昧得很,“你知道我过去的时候,大家都拿什么眼神看我吗?”
好像天下人都在跟她作对一样。
可他不后悔,那些人该打。
老实说,蒙细月觉得苏三一点都不冤,完全当得起三傻子一词。
“我神经质?你怎么不告诉Moon姐,粤少的订婚礼上,你都拍了些什么?”
最后能辨认的地点在苏三的卧室里,她脑子昏昏的,想不清怎样撞进来的,只知道苏三一直在吻她。这里那里,那里这里,酥酥软软,麻麻痒痒,像四肢百骸都泡在甜甜辣辣的酒里,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从每一个毛孔里钻进来。她一手抱着苏三的头,还有一只手在他背上,那肌肉坚实得像铁一样,怎样都掐不进去一丝一毫。
苏三愣了很久,那是源表姐的声音,他仰头看挂钟,啪的一声便挂断电话。
孙蕾蕾双手捧着脸,呜呜地哭:“Moon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你不止看不起我,公司里签约下来的,你没一个正眼看得上的。我知道你现在特别瞧不起我这种女人,你刚刚……”
郗至诚轻笑问:“那你说,离间兄弟该当何罪?”
苏三忽而明白了什么,他听周苏年说漏嘴时提过,周粤年在读大学时谈过场恋爱,天雷勾动地火,用周苏年的话说是“就算那女人要把他给油煎了他还会主动在油锅里跳着翻面”,最后不知为何,也无疾而终。
他仍保持着初时的姿势,全盘压制着她,一动不动,既不前进,也不撤退,只那样凝注着她,笑容里满是嘲弄。
他倒在地毯上,眼直直地看着蒙细月挣扎着站起来,鄙弃而不屑地瞪着他。
蒙细月避过那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头朝童童笑道:“童童,记不记得周末的事,你说要跟苏三说的?”
前年这时候苏三陪孙蕾蕾去红磡看张学友的光年演唱会,那首歌里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他想周粤年念念不能忘怀的演唱会,若不是暗恋今天那位美女,那就是想起,和他一起去看演唱会的人了吧。
“滚!”
“幼儿园!”周苏年气哼哼道,“隔着两条街呢!”
“周六下午学钢琴,周日下午学画画,她自己要求的,而且幼儿园人人都在学,她要是不学,起跑线上就输了。”
赶到派出所时其实周苏年早把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值夜班的警察被他一张舌灿莲花的嘴说得哭笑不得,等蒙细月过来,警察们也看出这才是来办正事的,跟她讲了一下具体情况。原来苏三在他自家开的娱乐会所里开了客人的瓢,连夜送急救,做完CT的结果是头部表皮和颅骨之间出现血肿,耳膜穿孔出血,伴有轻微的脑震荡。蒙细月看到警察笔录上这几行字,险些没吓昏过去,签字的时候双手还直打抖,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苏三能闯出这样的祸来,难怪会闹到这么大,不然以周苏年的名头,怎么至于要进局子!
苏三摸着自己的脸颊,还有火辣辣的痛感,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打她,直直地瞪着她,良久后他笑起来:“怎么,受不了了?你不是不在乎嘛,你不是说——不够再来嘛,嗯?”
蒙细月说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何尝不知道呢?很多年前他心里便清楚,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好在蒙细月结了婚,又有了孩子,他便安慰自己,命运年岁这些东西*他们错开了。其实他明白的,即便蒙细月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们也是不可能的。早知道不可能,索性不去想,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看她披荆斩棘,看她一步步往上爬,让她管着束着,只这样,似乎也挺好。
周日一早童童就被苏三接走,他另叫来公司蒙细月的助理,叮嘱她押蒙细月去医院检查。做了个详细的全身检查,每个科室她都忍不住问医生:“有没有什么问题,会不会很严重?”可惜除了量身高体重测视力的,其余一概扑克脸:“要等结果出来才知道!”
“她一个女人,又没什么家世背景,丈夫也当不得靠山,天天跟那群如狼似虎的禽兽们打交道,已经很艰难了。她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蒙细月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怕死,原来一心扑在事业上,总以为自己是钢筋铁打的,像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个零件卡住,便全盘垮下来。
不惊慌是不可能的,苏三犹豫片刻,还是给医生打了电话,约时间做肝功能检查。
“不然你以为女人跟你都是为了钱?”苏三眼神涣散,直直望着院子里栅栏篱笆,“你送她一点小礼物,她都眉开眼笑的,现在你就算不要她,至少给她一条活路,很难么?别让她一个弱女子,把自己糟蹋到那地步。二嫂好歹有名份在,源表姐还有你陪着,她有什么?你好歹给她一条活路,别让她太难堪……”
三傻子就是三傻子,苏三居然还就被她劝好了,乖乖擦掉差点已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整理好行头进礼堂念致辞。